惊艳唐山
(雷抒雁) 我的天哪!唐山吗?
这一回走进唐山,我简直难以控制自己的惊讶!
看看同行的作家们,也多是一脸惊奇,啧啧之声不绝。
没到过唐山吧?不是!到过多次了,正因为有满脑子过去的唐山,便觉得眼前这个美丽、鲜活、充满梦幻的唐山突然变得陌生。像歌手唱的,姑娘是哪一天变成美女的,难免让人惊艳。
记忆里的唐山,是黑白二色,如一幅古旧的木板画。
黑的是煤,举世闻名的开滦煤矿就在唐山。这座百年老矿,充满了荣耀,也充满了血泪,它的故事构成了近现代中国历史里的传奇,也牵连着唐山的命运。
黑色的煤,给了唐山人以温暖、以动力、以活命的源泉。当年的唐山人,命运和煤连结在一起。能在开滦工作,在那深邃的、不见天日的地方挖煤,便是一种自豪。
早在1974年,我受命去唐山开滦煤矿采访,写一位勤勤恳恳,几十年如一日下井挖煤的老工人吴旭芝。这位老挖煤工朴实一如煤块,只记得劳动、奉献,从不耍奸溜滑。其时为“文革”非常时期,许多人都不上班搞“专业革命”去了。吴旭芝坚持天天下井,不曾请过一天假,旷过一日工。1974年,那是个什么时期,经济因“文革”濒临破产,中央极需宣传一批吴旭芝这样的典型,带动全国。当时国务院副总理李先念同志,讲话表彰了吴旭芝,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我来到了唐山。
印象里的唐山,尚不能说城市建设多差,尽管多数都是平房,还有不少棚户房,没有什么高大美丽的建筑,但在那个时代,比起全国许多城市来,还应是中等水平。我受特殊待遇,住在矿区里当年英国人修建的小洋楼里。那时,我感叹这座小楼的豪华,深信了帝国主义和资本家对我们的侵略剥削所造成的贫穷与落后。
那一篇文章写成后,多个报刊都转载了。唐山,因此和我成了朋友。我的梦里那时常有唐山,有那些脸上涂染着煤灰的矿工,有洒满了煤砟的街道,以及被煤烟熏黑了的唐山低矮的房舍。
再到唐山时,已是差不多两年之后。那场大灾难的第三、四天。大批部队开赴唐山救灾,为了及时报道那些救灾英雄,我们开一辆军用吉普,买了些烙饼,装了两塑料桶凉开水,编辑部的领导,以及诗人李瑛和我一路风尘赶往唐山。沿途告知曾经有地震发生的标志,是那些砖瓦场上高大的烟囱,无一避免地如飓风吹过般被从顶端折断。唐山没有了。一片废墟,砖块瓦砾封锁了道路,士兵和幸存的人们,几乎都是无声地在那废墟里挖掘着,寻找着尚有一丝气息的生命。我看见那倒塌了半边的楼房上,还有尸体悬挂着,尚未及取下。
这一次我为唐山哭了,在那里,谁也无法掩饰对这样多生命的罹难的哀伤,谁也不会不为一座城市的毁灭所震惊。那以后的许多天,我们一直在北京花园路的地震棚里赶写赶编“抗震救灾特刊”。唐山,那时让我梦惊;我为唐山祝福,期待唐山再生。
唐山当然会再生,会新生!中央举全国之力在废墟上建设起一座新唐山。那以后,我又不止一次到过唐山,看到高楼林立,大道宽阔,看到林荫和花草装饰的唐山。我曾在抗震纪念碑下为那些死难者深深鞠过一躬。看到苦难的愁云已从唐山人的脸面上散开,看到新生的唐山人带着欢乐走进新的时代,我深感欣慰。
我在唐山看到了瓷。从建筑用瓷,到生活日用瓷器,以及那张扬着高超艺术和精湛技术的艺术瓷类,我认识了另一个唐山。那白玉般清亮和纯净的唐山。尽管新的唐山已是千姿百态,万紫千红,可这白的瓷与黑的煤却深深地烙印在我的心中。那是火的源泉,以及火的孩子。让人感知凤凰涅槃与凤凰的再生。
唐山,蕴藏着火,燃烧着火,给世界动力、温暖和光明的城市;也装点、美化着世界。这个世界感知着唐山的活力。
可是,这一切并非全部的唐山。这一次到唐山,到曹妃甸,我突然觉得到了一个如此陌生的城市。唐山的变化让我惊艳,唐山的梦境在那一片蔚蓝色的海湾上升腾着、跃动着,变得色彩神奇而迷离。
在唐山那一片新生的南湖,我看到一座清凌凌的水的唐山。这一片水域,难道就是当年那些采煤塌陷区吗?一眼看不到边的湖水,一碧澄澄,几与岸平。环湖的道路边,已是绿树成荫,花木成行。我看见孩子欢乐地在那里嬉戏,老人悠闲地在那里下棋,而一对对情侣,挽手穿过树林。
有了这一池水,这一座近百平方公里的湖泊,干燥的唐山湿润了;粗糙的唐山细腻了;裸露的唐山以绿色和清凉丰富了自己的情感和生活。
车到曹妃甸,我像闯进唐山的梦里。滨海那一片汹涌的海湾,竟是如此广阔的一片处女地。大自然在这里为唐山人铺下了一片挥洒梦境的白纸。放眼望去,一切都像是蒙在紫色薄纱里。唐山人以少有的激情和胆量,描绘这里的未来,港湾、码头、电厂、钢厂、花园、社区。美丽的女解说员,在梦幻般的曹妃甸未来的设想图上为我们阐释着唐山建设者们的理想。
晒盐场还在薄薄的海水下闪烁着盐粒,可那些盐工们,大约只是在不久前才知道,他们来来往往的脚步,竟是走在一片无边无际的油田上。
唐山人的梦不是虚幻的,他们是建筑在隐藏于曹妃甸这片土地下的财富中。人们称这里是黄金宝地,声言要将这里建成渤海明珠,就是说一座具有国际意义的现代化唐山将在这一片海滨上站立起来。大约是十年,或者不到十年,荒凉了千年万年的这一片渤海湾,将把雄伟的建筑,以及夜里闪烁在这些建筑里的霓虹和灯饰,倒映在渤海里,让寂寞了千年万年的渤海里映现出一座华丽的龙宫。
其实,说是梦幻,只不过是比喻。当我们参观的车子奔跑在十二车道的宽阔大道上,当我们看到一排排绿树在盐碱滩上顽强地扎根活下来,这梦幻的脚步已实实在在地落到了这片土地上。
在新建的矿石码头、油码头上,我看到数千米长的坚固水泥大坝把海水隔了起来。海水在远处安静地躺着,发出匀称的呼吸。那些纵纵横横的钢铁建筑,把这片土地上的生产与劳作,与海外的世界紧紧连接了起来。
首都钢铁公司、开滦煤矿集团公司,都是近水楼台,捷足先登。焦煤,钢铁,都在这里牵起手率先取得效益。
我的手只是浅浅地触摸,感到一股非同寻常的活力,如此强烈地震撼着我的心。我的想象和语言都无法完成我对未来唐山的探测。
我得承认,我只是偶然闯进唐山的历史与未来的。可正因为这种闯入,使我的情感和这一座城、这一片土地以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连在了一起。变化着的唐山,让我兴奋,让我牵挂,也让我自豪。因为我骄傲,我爱着唐山!
(雷抒雁,当代诗人、作家。曾任鲁迅文学院常务副院长。)